饭桌上的人都已经酒足饭饱,是聊天打发时间的时候了。吊灯低低的悬挂在餐桌上方,每个人的脸都清晰而苍白,身后的墙上投下人们低矮臃肿的影子。
T滔滔不绝讲起故事。
……我发现一位老太太一直盯着我看,看得我很不自在。
于是我就走过去跟老太太打了个招呼,问她有什么事。
“我知道我这样盯着你看很不礼貌,对不起。我只是觉得你长得特别象我一位亲人……”
我等着老太太往下说,你们猜她说我像她那位亲人:父亲、丈夫还是孩子?
大家都微微笑着,没有回答,期待着下面的故事。
“先生,您非常像我的狗……”
大家哄堂大笑,说你开玩笑吧。
老太太也是这样说的,她说“我这样说您肯定认为我是在开玩笑,可是您真得很像我的狗,它64年出车祸死的。”我就是64年出生的。
这只是巧合吧。大家都这么认为,但是还是等着下面的故事。
我也这么认为,但是老太太接着说,“那天我带着我的狗上街,一辆运货卡车挡住了我的视线,我的狗被车轮从身上碾过,那天是4月17日,我记得很清楚。”
T神秘的环视大家,“4月17日,我就是那天出生的。”
气氛开始紧张起来,看来人们已经完全进入这个怪异的故事了。
T说他觉得这有点太巧合了。这时候老太太接着说,车下面的金属板还从狗的后脖颈划过,留下一道清晰的伤口。
T说着,拉过身边女主妇的手往自己的脑后移去,“我这里也有一道……”
人们的注意力转向女主妇的手,那只手到T肩膀的时候,T忽然惊叫一声,女主妇尖叫着抽回了自己颤抖的手,她显然被T的惊叫吓坏了。
T却哈哈大笑了,嘴里“汪汪”的学着狗叫。
餐桌上全神贯注的人们这才恍然大悟,不知不觉间上了一当,上气不接下气的笑出声儿来。
这是法国电影《偷拍》里面的一段餐桌上的故事。讲故事的确是技术活儿,老套普通的开头,在结尾的时候却能绽放出光彩来。看到这段的时候,想起来以前看过的另一个故事,这个故事是作家在讲台上说的。
我的初恋始终是和党的关怀分不开的。对方是我们连队卫生所里的女卫生员姓董,是牡丹江市的女孩儿。我做小学教师的时候,一次探家返回到连队时,正好是秋末,北大荒的天气已经变冷了。大宿舍里在修火炕,我睡的那个铺位,重抹了一遍炕泥,还没有干,又不能睡人,只能和另外的同学挤在一个被窝里。在那个时候,卫生所的戴大夫回去结婚,连队卫生所里只剩下小董一个人,而且卫生所独处一座山坡上。那时边境局势比较紧张,经常半夜升起信号弹,搞紧急集合,组织决定安排一位男生进驻卫生所,派哪一个去最放心?想来想去,当然是学校的那个为人师表的梁老师了。然后,党支部经过讨论,由校长决定,派我去卫生所。我正愁没地地方住,组织问我意见,我欣然同意,就住到了卫生所。
卫生所是一排砖房,药房同时是小董的卧室,我住在手术室。最初的几天,我都没有见过她。一早一晚,只是听到她的声音,如“梁老师回来了吗?”或者关于是否关灯的询问,因为电灯总闸在她那里。她一般起得比我早。天气再冷点的时候,有一天早晨,我起来洗脸的时候,发现脸盆里有半盆水已经在电炉上加热了,牙膏也已挤好。小董起得早,她洗梳完了,就在病房里看医学书。对此,我心里怀着一种感激,我刷完牙之后,就去上课,同时心想,第二天我一定早起来。我确实早起了,也学她队我的关爱,然后我就去讲课。但第三天,她会起得更早。
有一天,我们两个在消毒室碰到了,当时都有一点不好意思。 这里还有一个插曲。有天中午我回来的时候,发现我房间的地板拖过了,我的被子叠好了,而且窗子也擦过了,并且看见地板上有半截红塑料头绳。拿在手里,我想这肯定是小董为我拖地板的时候,掉在我室内的。第二天早晨,我敲她的房门,想要归还这半截红头绳。但一敲门,发现门开着。在这么长的时间里,她的门从来没有锁上过,也没有想过要防范我,可能觉得我是党支部信任的,她也仍绝对信任,当我是来保护她的,就少了一份戒心。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一个女孩子睡在床上,那么安静。我想退出去,但是我又一想,既然已经进来了,就把红头绳放在床头柜上,在药签上留了话:小董,你的红头绳掉在我的房间里了,给你送来了。 晚上的时候,她问:“梁老师,回来了吗?”我说:“回来了。”又问“关灯吗?”我说:“关灯。”一会儿,她说:“梁老师,睡了吗?”我说:“还没睡呢。有事吗?”她说:“我睡不着。”我说:“那是不是寂寞了,想聊聊?”她说:“我们能聊一聊吗?”我心里想:能聊一聊吗?我也不知道我应不应该跟她聊一聊。我说:“好吧,聊一聊。”
那天晚上,月光很好。那天晚上,大致就像歌唱的那样,我向她讲起了我的童年,她瞪着大而黑的眼睛,痴痴地、呆呆地望着我”。当然,以后就有了初吻。 然后,我带她到我的小学校去了,学校有一个小收音机,我们可以共同地听歌曲,还有火炉可以取暖。总之,我挺喜欢我学校的氛围。结果那天夜里有病人,全连队动员,找不到小董,最后找到学校去,她跟梁老师坐在一起。其实那个时候,我不太知道是种什么感情,因为那个时候我们没有谈到爱情,没有谈到结婚,甚至也没有说过我爱你、你爱我这样的话。我想,那就是内心里寂寞,要求一种温爱,大家都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将来怎样。
虽然经过这个事情,我后来还是调到团里了,她到了另一个连队,我因此感到非常地内疚。后来碰到了一次,那是冬天,在小河边,雪下得非常厚。两个人都穿得很多,棉袄外边穿着军大衣,戴着棉手套、棉帽子,互相拥抱的时候,手臂短的都抱不过来。我看到她在流泪。我们连队的条件好一些,我觉得是因为我,她调走了,所以很内疚。我去到团里后,给她写过一封信,信上说:“小董,你是自由的。现在我必须说这话,你是自由的。如果你愿意,我想郑重地对你说,我将对你的生活负起责任,我将做你在北大荒的一个丈夫。我们就要考虑扎根边疆了。”想起她跟我说过,她一直想回牡丹江,她的哥哥也在帮着她办这个事。我接着写道:“如果你想回牡丹江,请彻底忘了我。”后来,我们就失去了联系。再后来我从团里又下到木材加工厂,就不愿意让她知道我的命运。再接着,我上大学的时候,我就和她联系不上了。
一直到1982年,我的小说发表之后,在众多读者来信中,我看到了熟悉的笔迹。信的大致内容是这样:“梁老师,我读到了你的小说,非常高兴。我想起了我们在北大荒结下的情感。那时候,我就相信你那么喜爱文学,有一天一定能如你所愿,会写一篇小说给我们看。总之 ,我一想起,我是在北大荒第一个读到你写在笔记本里的那些小诗、小片段的人,在那个没灯的情况下,你在卫生所一篇一篇读给我听,我觉得非常满足,想起来非常幸福。我从简历上知道你已经结婚,而且有了孩子,我也结婚了,也有了自己的孩子。”她没有留地址,我只知道她在一个矿上做卫生员。我马上想到的是,她在一个矿上做卫生员,生活怎么样,收入怎么样?我那时候每月工资49元,通过稿费还有另外的收入。我当年获得了全国短篇小说奖,奖金人民币300元,我甚至想把一半的奖金寄给她,但我不知道她在哪儿。我给那个地方的宣传部门写信,他们也没帮我查到。
后来,我写了一篇《初恋杂感》,发表在上海《现代家庭》杂志上。她看到了,又给我写了一封信,她说:“我非常感动,你把我们当年的经历写出来了。没想到你心里一直在想着我。”但还是没有留下地址,这封信里,她告诉我她爱人不幸去世了。在这个情况下,我更想帮助她,只是没有确切的地址。我在北京,很少回哈尔滨,只能断断续续地从知青战友中听到一点音信。
1999年的一天,我在家里接待客人,电话响了,我拿起电话。她问我是否能听出她是谁?初恋是很神奇的,我当时断定就是她,已经过去那么长的时间,没有再听过她的声音,我却能很准确地判断出来。她希望见见我,我说你放下电话的任何时候都可以,当即我就和我的客人商量,我说我有事,我要接待我北大荒时初恋的姑娘。在路口我接回了一位中年妇女,毕竟时光已经过去二十余年。她说她只是来看看我,我说:“小董,你必须跟我说实话。其他的都不说,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,为难了,需要我帮忙,请说出来。”她希望我帮忙给他即将毕业的儿子找一份合适的工作。这种事非常难办,我不知道要通过哪一个渠道,但是我当时答应了,后来我也努力了,但最终没有办成,令我欣慰的是他儿子后来也找到了工作。讲到这一点,我想说大家要体谅自己的父母。你们想一想,二十多年里,她对我不留地址,不留通信的任何信息,也不来见我,只有当儿子毕业的时候,她为了儿子才愿意来见二十多年没见的梁晓声。所以,我们要时时地想一想自己的父母。(自《文学、电影、人生》梁晓声在宁波大学的讲座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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